然欲书

练字是我每天的功课,少则两三小时,多则七八小时。

很多人常常问,像我这样的功力,还需要练字吗?

写字是一种技术,任何技术愈到了高深的程度,愈需要下功夫练习,练习不一定可以有什么突破,但却是保持高峰的唯一方法。

许多演奏大师到了晚年,还是每天练习数小时,道理也是一样的。钢琴大师傅聪过了七十岁,依然每天练习六个小时以上,目的就是要保持技术的精准与灵敏。

对写字的人来说,临帖就是在练“基本功”,功夫越深,可以掌握的稳定度就越高。而书写技术的稳定度高,就是真正的功夫。

明末清初的书法家王铎,终身一天练字一天创作,目的也还是维持基本功夫的稳定。当然,这些大师们的基本功夫和初学者的基本功夫不在同一个层次上。

同样,即使是练习同一个字帖,对行家和初学者而言,其境界也自然不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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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吉谅临王羲之《何如帖》

书法非常博大精深,任何一件流传后世的经典作品,都至少包含了书写、文字的双重内容,如果再加上作者所处时代的特殊状况,例如人生阅历的重大事件等等,那么其中可以探讨的东西就异常丰富,绝非一眼两眼就可以了解。

我常常要求学生在练到一定的基础之后,再回头练习他们已经练过的字帖,刚刚开始大家难免有所疑惑——不是已经练过了吗?干吗走回头路?

然而,当大家认真地重新练习以前练过的字帖时,一定会发现,自己以为已经很熟悉的字帖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细节没有看到。

现代网络科技发达,网络上充斥着庞大的信息,加上太多即时通信软件的影响,人们对语言、文字的敏感度已经降低到最低的程度——浏览,再好的作品,也只是看过就以为会了。

事实当然并非如此。

书法的季节

常常有人问我,什么时候会想写书法作品?

我日常生活中用毛笔写字,一是练字,占去最主要的时间;一是写作品,需要天时地利,更需要心血来潮。

除了书课练功,书法是一种抒情的书写,即使写信、做记录,诸多心情也会流露在笔端。

写字需要高度专注,而平常严格的技术训练,可以把心情准确地转换成笔画、结构,所以写作品的时候,很自然地会带出一时一地的心情。即使不刻意经营,心中的意念与手的动作必然是连在一起的:心情欢悦的时候,笔画自然舒缓优雅;心情郁闷的时候,手的动作不免短促而急切,笔画自然散漫零落。有时学生来上课,我一看他们写的字就知道他三天之内的心境如何。

想写字的心情就是一种特别的累积,这样的心情在写作上,或许也可以说是“灵感”,是一种难以捕捉的心绪流动,更是爆发创作潜能的契机。

灵感对任何创作都非常重要,即使是一个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师,如果没有灵感的激发,他的创作也必然只是维持水平而已,不会超过想象的作品出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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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吉谅书法作品

创作需要高明而有规范的技术训练,然而高明的创作往往要借助一些意外的契机。

对我来说,对文字有所感觉是想写书法的第一个要件。

人对任何事物的理解,往往会有一个特别的时刻可以达到平常没有办法获得的深度,同样的文字,在不同的时候阅读,绝对会有不同的心境。蒋捷的《虞美人•听雨》可以说明其中奥妙:

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

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

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

悲欢离歌总无情,一任阶前、点滴到天明。

不同季节、时令的书写心情

其实不只是少年、壮年、老年的差别,即使是白天、黑夜、黎明、黄昏,也可以对写字的心情产生极大的影响。

我有几则书法札记,谈到不同季节、时令的书写心情:

•寒冬酷冷,宜书秦篆汉隶,以白酒助兴,则时间苍莽之感,皆在笔端流动。

•盛暑高热,何妨赤膊写狂草,亦有一种酣畅的快意。

•暮春初温,最宜泥金笺小字行书,抒发空气中流动弥漫的生机。

•初春乍暖还凉,写字的心情因而变化万千。

•秋风悲凉,当用老纸书旧作,写一种无可奈何的感伤。

这些笔记的记录顺序当初如此,后来并未按季节的顺序调整,因为我想保留感兴的先后过程,也记录那些关于书写的感觉,绝非只是在文字上做境界的形容修饰。

我还深深记得写下“寒冬酷冷,宜书秦篆汉隶”这第一条心得的心境。

书法需要高度的技术,冬天的时候,因为寒冷,身体难免僵硬,加上衣物厚重,很难自由地伸展手脚。这样的时候写笔画灵活的行草当然是比较困难的,因此在冬天,自然而然地我就会以篆隶作为写字的主要功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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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吉谅书绢本兰亭序

相对于我们现在所熟悉的揩行草,篆隶字体的风格高古、朴拙而又大气庄严,故而练习篆隶,可以增加笔墨的厚重,使之不会失于轻滑。

篆隶的字体如是古朴,写的又多是两千年前的记载,以往阅读诸多文史的知识、典故,很自然地就融汇到心境之中。秦始皇、刘邦、项羽这些创造历史的英雄人物和事迹,每每在我临写《峄山碑》、《石门颂》的时候,悄悄在脑海中出现。

篆隶的笔画技术相对来说比较简单,结构也并不复杂,是非常容易入手的书体,然而却很难写好。

相对于行、草、偕而言,隶书这个比较朴拙的字体在明末清初被重新发掘和重视的时候,当时大部分的书法家们并不知道如何去看待隶书这样的字体。隶书为什么重要?要如何写才是“好看的隶书”?人们是经过相当长的摸索和实验,才终于找到“解释”隶书之美的理论和方法不像揩书的工整、规则,技巧也没有那么严谨、细致,隶书从笔画到结构都呈现一种“尚未定型”的状态,横画、直画都没有一定的角度和规律,有折角的笔画更是充满各式各样的写法:相对于楷书的成熟、规范,隶书似乎有各种可能。

相对于楷书,隶书给人的感觉,就是比较古朴、古拙。

古朴、古拙都是古人没有清楚界定的视觉印象,难免让人难以掌握这两个名词的确切意思和意义。

其实无论古朴还是古拙,就艺术的表现形式和技巧来说,就是相对比较简单。

这样的解释,或许有人会觉得过于简单,却不知简单并不表示容易。在篆隶楷行草五种字体当中,表面上看起来篆书的技术最简单,然而写起来可能最困难。

原因是篆书的笔画,到了小篆的阶段,已经开始固守绝对的水平和垂直,笔画粗细如计算机画出来的线条般粗细均一,要用人工的方法写到那样绝对,而且每一笔都要如此,那真得憋气写字才能做到。

而隶书这种未定型、充满很多可能的字体,在脱离小篆的工整之后,因为书写者的性情,自然发展出极有特色的各种风格。同样是隶书,《石门颂》有大气镑礴的气象,《礼器碑》则华丽肃穆,《曹全碑》则柔美流畅,展现了书法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强大的创造力和生命力。

隶书这种书法风格内含的生命力,那种包含各种可能的创造力,是书法发展过程中未曾再现的高峰,是汉字字体发展过程的必然,也是秦汉之际时代气象所决定的内涵。

因而要把篆隶写好,实在说非常困难,在篆隶风格最盛行的清朝,能够掌握篆隶这种内在生命的书法家,也是寥寥无几。

然而就在这样古朴的书写中,“寒冬酷冷,宜书秦篆汉隶,以白酒助兴,则时间苍莽之感,皆在笔端流动”的感觉,清清楚楚地在我心中出现,于是我知道,就是这种体会,或许可以让我的书法向前迈进,达到一个新的境界。

之后,我很自然地开始留意在不同季节的书写体验,并把那种书写的心情,化为笔墨的感觉,从而找到更多的灵感。

现场挥毫

一般来说,写字这件事,不管是做笔记、写日记,或练字、写作品,总是在安静的时候发生,有点像是自我的独语或是与自己心灵的对话。

虽然也是写字,现场挥毫则多了表演的性质’和一般写字有很大的不同。

唐朝的张旭、怀素以草书独步古今,他们两个都嗜酒,杜甫在《饮中八仙歌》说张旭是“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”;而怀素则常常喜欢在“八月九月天气凉,酒徒词客满高堂”的场合中,“吾师醉后倚绳床,须臾扫尽数千张”,这是李白在《赠怀素草书歌》中,形容怀素的写字风格。一诗圣、一诗仙,歌咏的是一颠草、一狂草,难以想象盛唐时期何以会有如此昌盛的文化景观,有这么多书之不尽的风流人物。

平常上课,写字示范是必需的,一边写字一边说明更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,学生看多了也不觉得稀奇,只有偶尔叫他们自己一个一个轮流写给大家看,才会发现竟然抖到不能控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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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见,现场书写要写出一定的水平,就如同现场演奏一样,需要相当的功力,而表演现场的气氛,也的确对表演者有一定的帮助。用现代的语言来说,是观众期待的能量,灌注到表演者身上’因而激发难得的创作状态,让表演的水平达到平常练习无法达到的高峰。

书法的现场书写大概也是如此,唐朝的许多书法家都有观众围观的书写记录。

台湾近年来颇为流行现场挥毫,观众围观一旁,书法家们拿着扫把大的毛笔在地上扫来扫去,我能够理解观看这样“挥毫”的乐趣,而这样表演写字却又有什么乐趣?

文章来源:《书法的生活美学——纸上太极》侯吉谅著

小编:向日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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